“我叫茉黛尔，是白夷人。”

那是兰陵第一次听见她说话。

婉转动人的话音，和她玲珑有致的身材一样，但又有些不胜凄寒的意味，怯声怯气的像个孩子。

兰陵眼中一亮，说道：“你是白夷人？嗯！我明白了，你应该就是我下午放走的那些人。”

茉黛尔点头不迭，诚惶诚恐的面色，忙道：“对对对，就是你救了我，还有我那些同胞。”

兰陵眉心一蹙，说道：“但我不知道你跟着我干什么？你怎么没和他们一起走？”

茉黛尔脸色一白。

问到这里，又不肯开口了。

兰陵一个摇头，没再理她。

自己盛一碗肉汤出来，对着外面的大雪纷飞用起晚餐。

茉黛尔探头探脑，暗中打量他。鬼祟的面色，也捡个石子在手，却没敢扔出去。

她的鬼鬼祟祟，早被兰陵看在眼中。几口肉汤用下，兰陵不禁疑道：“你究竟想干什么？怎么问你你也不说？”

“我……我没想干什么。”茉黛尔忙道：“我就是觉得你是个好人，所以想跟着你。因为我不认识路，不知道怎么回家。而你又是个罗兰人……。”

乱成一团的话语。

兰陵还是听了出来。

原来这个孤苦伶仃姑娘，不知回家的路。

以兰陵想来，实情应该如此。茉黛尔是个白夷人，金发碧眼的外相，正是这片冰原上土生土长的当地人。

罗兰帝国近些年的南征北战，早已将当地的古老氏族一举击溃。但还是留下不少流窜在外的白夷组织，组成游击队，和帝国军明争暗斗。

这个姑娘的家应该在当地，但不知为何被抓住，又送到临安城，所以她不知怎么回家。

兰陵心中一声黯叹，既在悲悯这个姑娘，又为自己的无妄之灾唏嘘不已。

对着她一阵打量，兰陵说道：“不知道回家的路？那你跟着我干什么？难道我知道？下午逃走的那些人，有不少你们白夷人，你怎么不跟着他们？”

茉黛尔说道：“我不认识他们，他们是游击队的，我爹认识他们，可我不认识。而我觉得你是个好人，不像其他罗兰人那样，所以……。”

“所以你就跟着我！”兰陵一声苦笑，叹道：“那我还想问你，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好人？你要知道，我可是个罗兰军人。来这里打你们的，就是我们这些军人。”

茉黛尔脸色又是一白。

单薄的身子，披着单薄的衣裙，抱着双腿坐在火堆边，不禁朝外面挪挪。

兰陵眼见她噤若寒蝉的模样，没再去理她。对着外面的雪幕一阵出神，又想起他的心思。

那是他的结发爱妻杜云蕾。

回想他们三年的夫妻之情，两年来的身处异地，兰陵正在为她的安危担心。

而且他也知道，这场无妄之灾来自何处。想来就是因为她的兄长，皇家军事学院院长杜海峰。

兰陵一声长叹，想到这里，又从身上掏出个革制的衣袋，那是他下午夺回来的东西。

衣袋里的几样琐物，钱包，钥匙，都是他的随身之物。

打开钱包，内侧透明薄膜上一张照片。

是他的爱妻，颦眉浅笑的杜云蕾。

两年前兰陵从国都离开时，她的样子还记忆犹新。

”这是你女儿？长的真漂亮。”

不知不觉间凑到身边的身影，那个茉黛尔又来了。

兰陵不禁一个白眼，冷笑道：“你认的真准，她是我妻子。”

茉黛尔脸色一白，和他双眼一对，又面红耳赤的缩回头去，嘀咕一声：“我……我不知道，你女儿也是你妻子。”

“谁说的？”兰陵本不想理会她。

万想不到，反被她撩起心头之火。

兰陵怒道：“你究竟什么人？怎么听不懂人话？她是我妻子，谁告诉你是我女儿的？”

茉黛尔默默点头，挤巴挤巴眉眼的傻相，不知明白没有。

兰陵一口长气，这才转回心念。

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姑娘，当然不知道这个姑娘非比寻常。

两人在火堆边默坐，兰陵看似心不在焉，只顾手中的照片。实际上早已留意到，茉黛尔暗中捡个石子，想朝这边扔过来却又不敢。

兰陵悠悠叹道：“哎呀！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，别在那里鬼鬼祟祟的。”

茉黛尔手脚一颤，把石子放回来。憋了许久，总算嘀咕出一声：“我是想问你，能不能送我回家？从小以来，我还没出过远门。来到这个鬼地方，也找不到回家的路。”

“让我送你回去？”兰陵一声冷笑，但又心中一凛，叹道：“只怕你打错主意了，我现在可没空。”

“要是我能帮你找你女儿呢？”

鬼鬼祟祟的茉黛尔，又憋出一声，说道：“我可以看出来你有心事，应该是你女儿不见了。我见过这种事，当然能猜出来。”

出乎意料的是，这个茉黛尔的心思还算灵动，看出兰陵心中的忧烦。

兰陵苦笑道：“你能帮我什么？你一个白夷人，连自己身在哪里都不知道。”

无心一言，似乎正中茉黛尔心中之痛。

茉黛尔眼圈一红，便垂眉下去，不再开口了。

兰陵瞥眼她脸上的凄迷无助，不免触动他的恻隐之情，叹道：“好了，我们不说这个了。有些事我还想问问你，你是哪里人？自己知道吗？”

“我家在村里。”

茉黛尔蜷着双腿在胸前，眉目如画的面目，直对脚下的火堆。迟疑许久，总算憋出一声。

兰陵说道：“村里又是哪里？难道你就知道这个？你们村里还有谁？”

茉黛尔小嘴一撇，幽幽道：“当然有。我们村里的东西可多了，有牛，有马，有猪，有羊……”

“行了，行了。”兰陵摇头苦笑道：“我问的是人。你家里还有谁？你父母尚在吗？”

茉黛尔默默点头，若有所悟，说道：“问我家人吗？我明白了，不过这没什么好说的。我娘早在几年前就死了，而且还死在你们这些罗兰人手中。”

兰陵心中一惊，不形于色的打量过去一眼。

茉黛尔双目迷离，又说道：“但我不知道她怎么死的。记得那时候我才十多岁，她就被罗兰人抓走了。几天后才跑回来，但整个人已伤的不见人形。听村里人说，她是被你们罗兰人上上下下的弄、前前后后的弄，才弄成这样。弄的嘴也肿、眼也青，说不出来话，还大小便失禁，但我不知道她伤在哪里。”

兰陵一口长气，对此一番伤心过往暗中唏嘘。

茉黛尔捡起一根干柴，在火堆中拨弄几下，接着说道：“所以她几天后就一命呜呼了，只留下我和我爹两个人。但我一直不知道，她是怎么死的。村里人说这叫精尽人亡，但我不懂，怎么好好的就死了。”

“精尽人亡？”兰陵呲牙一叹，说道：“你们村里人就这么说？那好，我还想问问你，你们村里还有谁？”

茉黛尔摇头道：“没有谁了。后来的几年，整个村里都在打来打去。你们罗兰人老来村里抓人，我们村里的人不是逃走了，就是参加游击队了，还能有什么？”

兰陵眉心紧蹙，默默点头，又问道：“那你爹呢？”

茉黛尔说道：“他也参加游击队去了。”

兰陵眼中一亮。

这才明白过来，这个姑娘的出身来历。

正如所说，近些年来的帝国边疆一直战火不断。这些土生土长的白夷人，被一举扫平后，还留下不少反抗组织，游走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北方大地。

边关军在当地驻守几年，就在着手缉捕这些人。茉黛尔应该就是因为这个缘由，才被他们抓来。

茉黛尔说道：“从小以来，我见到的就是这个。而我却不明白，你们整天到晚这样打来打去的什么意思？不是你杀我，就是我杀你，杀到最后，整个村里的人都没了。”

兰陵眉心紧蹙。

一个孤傲难范的人，形似大漠孤狼一般坐在火堆边。

与生俱来的习性，不是如今的深陷困境，他不会轻易和人打交道。

但没想到，这个孤苦伶仃的姑娘身世如此可怜。兰陵听到她的伤心过往，不免想起他的心思。

茉黛尔没留意到他的心思，还在说道：“几年前村里的人就跑光了，他们走后，整个村里也就剩下一些婶婶婆婆。我那时才十多岁，就跟着她们相依为命，连我爹在哪都不知道。那些婶婶婆婆都很好心，但就不让我出去。说山下有很多男人，见到我们，就上上下下的弄、前前后后的弄，不弄到精尽人亡誓不罢休。”

兰陵讷讷点头，说道：“行了，你别说了，我已经知道了。但我奇怪，你是不是一直这样，有这么多话？”

“你看出来了？”

出乎意料的是，茉黛尔突又眉飞色舞起来，意兴风发道：“让你猜对了，我从小以来就是这样。只可惜村里没多少人，我就是想和谁说话也说不上。而我有我自己的办法，找不到人说话，也可以和自己说话。”

摇头晃脑的茉黛尔。

转眼之间，又呈现出另一副面貌。

兰陵心有忧烦，不想多说下去。但事与愿违，茉黛尔越发精神。